于北山先生是我大学古代文学老师,讲授宋代文学。
记得1983年秋季入学,在西阶梯教室系里的开学典礼上,系总支书记俞廷科老师介绍说,中文系卧虎藏龙,有好多著名的专家教授,进校以后你们要虚心学习呀。他又说,“今年在录取时,我看你们的档案,你们有的同学的字就像霜打后的幼苗一样东倒西歪,以后大家要做一个语文老师,字写得不好可不行呀!”大家听后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知道了差距,明白再抱怨高考没有考好已经没用,赶快振作精神,规划好大学生活,努力学习!
我们那一届很幸运,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们享有中文系历史上最强阵容的师资,特别是古代文学,讲先秦的章明寿教授,讲楚辞的萧兵教授,讲南北朝文学的李罗兰老师,讲唐代文学的周本淳教授(周本淳先生1945年毕业于国立浙江大学文学系,他的夫人钱煦老师是古代汉语老师。钱老师的父亲是浙江大学数学系主任钱宝琮先生),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都有专门的研究。章明寿先生讲先秦散文时的擅长吟唱;萧兵老师讲楚辞时的汪洋恣肆,无穷的想象,考证的出奇制胜;李罗兰老师讲六朝宫体诗的唯美、优雅和特有的矜持;周本淳先生讲唐代文学时学识之渊博和考证时之绵密,证据之确凿,都让我们如痴如醉,如坐春风,流连忘返!
还在于先生正式上课之前,有关于先生传奇的经历已在我们同学中传播。于先生是北方人,早年习武,有一身过人的武功。曾和著名的书法家武中奇一道学习书法,精于书道。国内著名的宋代文学研究专家,60年代即著有《陆游年谱》《杨万里年谱》《范成大年谱》三大年谱。他“编撰年谱,一改此前年谱纯客观记录之作法,融年谱、评传为一体,关键处不乏自己的评论、分析,体现了学术进步之迹。”他治学则文史打通,悠游从容。文革前于先生在南京师专等大中学校任教,文革中被下放至苏北淮阴,等等。但于先生正式给我们上课时,他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一位威严、不苟言笑的教授,相反,他脸色红润,步伐矫健,身板硬朗,声如洪钟,带有浓重的儿化音而又温润慈爱,幽默风趣。他平时穿一双布鞋,秋天时,时常着一套蓝色的中山装;冬天换上的则是一套中式对襟棉袄,是一个典型的旧式大学教员的形象。
于先生上课从不说教,对待学生从来不采取严肃督责的态度。他上课口才极好,气场大,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实际上,也无须说教。不过,他常常在不经意间说一二则轻松的故事或话题表达他的意见或与观点。那时,学习外语专业的很吃香,不仅学习很轻松,整天提着录音机在校园招摇、晃荡,而且,毕业出路也很好。相比之下,学习中文专业的同学比较苦,要阅读或背诵系里指定的100多部(篇)经典作品或篇目,有些同学在学业上不大自信。于先生有一次说,学习中文专业应该很自豪呀!不仅探索着我们中华古老的灿烂文化的瑰宝,也是提高我们整个国家国民文明素养的职责。我们的专业任重而道远呀。他说,不像有些专业学的都是小儿科的东西,就是工具而已。他说,不信,你早晨到学校大草坪上听听一些专业背诵的内容,不是“这是一张桌子”,就是“那是一头猪。”他这一说,把大家都逗得哄场大笑。不过,大家在轻松一笑中感觉到了自己肩上的责任。
于先生总是准时夹着书本踱步走进教室,习惯把帽子摘下放在讲桌上,然后,端坐在讲桌前开始上课。他上课声如洪钟,极具感染力,习惯信手在黑板上用粉笔竖行写下文学家的名字、典故和一首首古诗词。于先生治学文史打通,他在讲解作品时更注重对文学作品中的史事的阐发,从而激发起大家对作品深蕴的感情的探索、领略与体验。特别是对陆游、辛弃疾等爱国主义主题诗篇的阐发更是洞幽烛微,荡气回肠。他在分析他们的作品时对其中国破家亡的饮恨,不能收复中原的感叹,以及激越的爱国主义思想赞叹常使我们感同身受,如临其境,油然而生起一种男儿当沙场杀敌报国的感情。于先生的家乡在河北,他亲身经历了日本对华北大地肆意侵略的切肤之痛,抗战期间投笔从戎。因而,他在上课时,经常联系一些文学作品痛斥日本侵略者的暴行。他一直称日本为“小日本”。他称赞陆游的伟大的爱国主义诗篇的超越时代的价值。每当此时,课堂上总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大家屏住呼吸,静静地听先生,如“大海潮,如狮子吼“---之后,则感觉痛快淋漓,通体舒坦。
上课期间遇到教材里的一些学术争议的问题,或悬疑的事件,于先生时常作些简要的引发,偶尔还会加以调侃,比如,他会说,对这个问题,周(本淳)老有研究;这个问题,给萧兵,又可以考证出一篇大文章来。有时,他会说,这个问题,前一阶段,中国社科院的研究生来淮阴问过我。关于这个问题,韩国的一位学者写信说,他正在从事这方面的研究。于先生绝无借此炫耀之意,我们却在他的随意的漫谈与调侃中获得了学术界的前沿信息,也勾起年轻的我们学术的好奇心与兴趣。记得1986年全国首届陆游研究会成立时,于先生去绍兴参加研究会成立大会,他被大会推举为陆游研究会首届会长,当时,上海《文汇报》发了报道。一些学术杂志还刊登了他在绍兴为沈园挥锹奠基笑容可掬的照片。但是,会议结束,他回到课堂给我们上课时,只字不提,好象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可见于先生的学术品格。
于先生是书法家,他把书法看作是自己学问的一部分。他认为,在书法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学问、道德与修养。所以,他对那种专门以书法为生的人并不以为然。他告诫我们,做事不要投机取巧,急功近利。那时,每当节假日,或学校的重大活动,他的书法作品总是出现在学校的展览橱窗里显著位置。他书写的都是常见的内容,但在特殊的节日展出,往往另有特殊的内涵与意义,流畅潇洒的书法艺术更是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1986年6月,我们这一届两个班毕业时,系里在中文楼三楼的大教室举行一个毕业送行的茶话会。班里同学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去邀请于先生,周本淳先生和其他老师参加,结果,两位先生和其他老师都很高兴地来参加了。同学为了让茶话会开得轻松一些,便特意买来一些西瓜。会场上,于先生、周先生等谈笑风生,和大家一吃西瓜。老师都即席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于先生寄语我们:中文系毕业的学生都是优秀的,以后在工作岗位上,要努力工作,认真教学,做出出色的成绩。当然,在教学之余,不忘做些研究,教学相长吗。在茶话会临近尾声之际,大家都围着老师,请他们题词留念。我也递上一本笔记本,请老师们题词。周本淳先生的题词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此朱斌诗,可以书之座右,正伟同学留念。周本淳86.6.28” 于北山先生则用自带的蓝色钢笔题上了朱熹的诗:“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于北山,86年6月28日”。周本淳先生秉持浙江大学求是传统,精于考证,他在上唐代文学课时考证出教材里许多的错误,他的题词特别指出此诗的作者就说明这一点;而于先生的题词则体现了他治宋代文学的范围、内容及方法。其实当时,我对于于先生的题词理解并不深透,后来自己做了一个大学教师,从事教学科研,才知道先生的深意。
附言:去年我在微信上转发了南京大学莫砺锋先生的《怀念于北山先生》一文,刚转发就看到我的导师北京师范大学朱小蔓先生的留言(朱老师是我在南京师范大学做博士后的导师)。她说:“于北山老师是我中学语文老师,至今他讲课的神采犹在眼前。”原来,南京师专停办时,于北山先生重又回到了南京九中担任高中语文教师。而朱小蔓老师当时正在南京九中就读高中。世上竟然就有这样的神奇的事情?唯有“缘分”二字可以解释。
编者注:作者刘正伟,淮阴师范学院1986届毕业生,现为浙江大学的博士生导师,此文为他在QQ空间发表的回忆文章。
(作者:刘正伟 审核:阎大伟)
本文来源:淮师新闻网责任编辑:张同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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