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一个人问我大学在哪儿念的,我随口报出了那座城市的名字。他摇头,表示不知道,我不得已提到一位伟人的名字(这位伟人在中国现当代政治史上叱咤风云,但凡中国人都会知道),并且说伟人就出生于那儿,问的人恍然大悟,我一笑。
有人在小说中把那座城市称为“淮城”,我也把它称为淮城好了。在我的记忆中,总觉得淮城是一座小城,因为它经济不发达,即使是全城最繁华的地段,也常给人一种萧瑟之感;还因为它文化空气稀薄,我在那儿念书时,有位中文系的老师就说过:“前后左右,总觉得周围的人没有文化!”
我所念的师范学院应该算是淮城最高学府了,在这所大学里,有位海内外知名的学者,萧兵先生。他原本好象是温州人,“文革”时下放到淮城,自学成才,主要研究楚辞和神话,扬名于“文革”之后。有人说他的一生就是一部传奇。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本研究陈白尘戏剧的书中看到:陈白尘是淮城人,上个世纪80年代,淮城的文化部门为他办了一个作品研讨会,会上有人为他介绍萧兵,他握着萧兵的手说:“你是那个30年前在上海的《文汇报》上写文章评价我戏剧的萧兵吧!原来你在这里。”无限沧桑与感怀尽在不言之中。
在我看来萧老师的研究,遥远而又神秘,我根本不敢问津。先生著述很多,其中一部,我记得,共96万字,只为研究一个“中”字。他自己似乎也很为此而得意。在我进入大学后没几天,便听了他的一个讲座,他讲的既非楚辞也非神话,而是西方的“后现代主义”。他很幽默,讲话富于激情,全场不时有掌声。有一段内容,我曾不止一次地讲给别人听过: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狂乱地画了一通,然后潇洒地转过身,将脑门上本已稀少的头发甩了一下,故作严肃地说:“看!我刚完成了一幅后现代作品,题目就叫《我的第三个女朋友》,售价200万。”全场大笑。
大学四年只要萧老师开讲座,我都会跑去听。说句老实话,在听时除了被他逗乐,傻笑一通外,在知识上收获寥寥,因为他的东西,我无法理解,我想其他来听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但萧老师人没架子,有请必应,而且不论面对的学生是高年级还是低年级,总是激情四射,这让我感动。每次听他讲完,我似乎总能从他脸上读到一种疲惫和落寞,毕竟他已逾花甲之年。中文系有一位留大胡子,穿大头皮鞋,拥有名牌大学双博后名头的李老师,声称自己懂得生命科学,给萧老师算过命。他说:“萧兵晚景凄凉,因为满腹经纶,找不到一个传人。”他还提到萧老师的夫人,当年曾是小他20岁的中文系学生,他说这是一场由浪漫进入悲伤的婚姻。
萧老师左手的手指在“文革”中被铡刀铡掉了,平时他总戴一只白手套。有一回他患难与共的好友,著名诗人赵恺先生来我们学校开讲座,提到这件事。他说:“我平生最敬佩的人就是萧兵了,他坚强刚毅,我和他几十年的朋友,只听到他求过一次人。他的手被铡了,独自一人躺在医院,无人看护。我在晚上一个人偷偷地去看他,临走时,他突然说:“赵恺,你能留下来吗?我疼!”这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求人!”听到此处,我掉下了眼泪。
平时在校园里很难见到萧兵老师的身影,因为他太忙,经常到外面做学术交流和研究,即使见到了,也是远远的一个衣着朴素,身体尚好的老人。如果你走上前去问一声:“萧老师好!”他很可能笑着说:“你好!”――当然他不认识你。
听说,萧老师在外面讲座非常受欢迎,经常教室外面的窗口边都挤满了听众。直到有一天,我到京城听到了一些大名鼎鼎的学者的讲座,两相比较,才知道萧老师在讲坛上的洒脱与从容是怎样的一种特别。大四的时候,睡在我上铺的兄弟考上了北方一所著名大学的古典文学研究生。面试时,当他刚一介绍完自己毕业的大学,有几位教授几乎同时问了一个问题:“你们学校的萧兵,还健在吗?”
中文系还有位老师,闵抗生先生,名气似乎比萧兵老师小很多,但不知为什么,中文系上上下下对闵老师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敬重。在私下里,每每提到闵老师,我会不自觉地说成:“闵老”。
闵老师是鲁迅研究专家,因为鲁迅又转向尼采,他的著作不算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地狱边沿的小花》、《鲁迅创作与尼采箴言》和《尼采及其在中国的旅行》三种。平时他给学生讲外国文学史和鲁迅研究两门课。
第一次听闵老师的讲座,是在学校的东阶梯教室,偌大的一个教室只有7个同学在听(我怀疑这7人当中很可能有人走错了教室,因为听到中途就跑了几个)。当时讲的是尼采,闵老师说:“讲座的通知贴得太迟了,所以来的人很少,贴得早一点,来的人会多一些吧。好吧,我们开始吧!”面对着越听越少的同学闵老师讲了近两个小时,平平静静。事后不久,外文系请他开讲座,他讲得还是同一个题目,同样的东阶梯教室,座无虚席,当然我也在其中,他还是讲了近两个小时。到那时,我才知道,前一场他没有因为人少而打折扣。
闵老师终身未婚,已是花甲之年的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孑然一身。平日他常是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在校园里穿行,冬天的时候,他会戴一顶帽子。他人不苟言笑,你和他打招呼,他大概是看你一眼,点头而已。
出于好奇,我曾四处打听闵老师的过去,终于在学报编辑部的一位老师那儿获得了一些信息。那位老师讲的时候,总是欲言又止,我想她也是敬重闵老师的,也许她认为在背后谈论一个高尚的人的悲伤的过去,是对人的一种不尊重吧。大约是这样的,闵老师在“文革”期间被扯进了“胡风事件”遭污辱,被下放,自己深爱的人最终嫁给了别人(几十年来,他一直和这对夫妻保持着良好的朋友关系,而这对夫妻现在就生活在我们那所大学里)。于是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鲁迅的书,成为了他的救命稻草。
我到了大四,才开始听闵老师的鲁迅研究,上课时间是晚上,我们总是从黑暗中走来,再从黑暗中走回去。现在想来在那间光明的大教室里,发出洪亮的声音的他,俨然成了鲁迅。我不知道,闵老师是否知道,我们中有许多人的作业是从图书馆抄来的,可他每次都很认真地在作业后留下批语,有时甚至连错别字都替学生改过来。课快要结束时,他提到自己早年研究《野草》的一本小书《地狱边沿的小花》,他说如今出版社不肯再版了,谁如果想要,可以拿去复印一本。我当时走过去接过书。等我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时,他又追过来补充说:“这一本我写满了字,等到下一次我带一本干净的给你吧!”我说:“不用了,这挺好。”后来那书复印了,花了十几块钱。
毕业前我拿着留言册,跑到他家,请他留言,他有些为难地说:“真不好意思,我不了解你,怎么写呢?”他想翻翻那本子,看看其他人是如何评价我的,我说:“您是第一个,别人还没写呢?”于是他开始伏在窗前的书桌上写起来,安静而认真,我站在他身后,顺便用眼睛浏览了一下他大书橱里排着的许多书。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将本子合上交给我。我没有抬起头看他一下,只是说了一声:“谢谢!”便走了。他写道:“你将开始走上人生之旅,看看外面的世界,前途漫长,丰富而有趣,也充满艰辛甚至是危险,这一切,你都要去面对,迎接和克服,无论道路可能会出现什么曲折,方向要正,步履要坚定。祝你成功。”
淮城师范名不见经传,那里的学生似乎都有一种悲情意识。有些人的生活和学习甚至成了一种挣扎,挣扎着要摆脱现在和将来的困境。我在那里度过了四年,有一些事情刻骨铭心。学校的多个自修室每天都挤满了人,冬天在里面看书会很暖和,但空气恶浊。如果你是从老图书馆的自修室出来沿小路走回去的,会发现在新图书馆背后,有数株很高的植物,夏秋季节一片火红,非常动人,仔细一看,红的既不是花也不是叶,而是难以计数的红色小果实,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在一株上悬挂着它们共同的名字——“火棘”。
淮城师院的绿化不错,校园里有很多美丽夺目的植物,但不知为什么,我居然常常对那一片寂寞的火棘,难以释怀。
(作者:丁山 审核:朱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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