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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蹇斋诗录》集锦
来源: 时间:2011年01月16日 00:00   点击数: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屈原《卜居》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李商隐《乐游》

爰于暇日,校读一周,率贡刍愚,以附简末,仰赞高贤,诚不胜欢庆抃踊云。

——徐先生《孙人和〈论衡举正〉序》

蹇斋,是江苏淮阴师范学院周本淳(1921—2002)教授的字,安徽肥西人,出身于小康之家。其兄本厚,早年参加革命,改名伯萍,共和国成立后,历任粮食部办公厅主任、副部长、外交部驻外大使,2002年离休。

蹇斋先生早年毕业于浙江大学。解放初期任教于南京一中,因思想进步,工作出色,成为该校的“入党培养对象”。

1957任职于南京教师进修学院,在“整风运动”中知无不言,向院领导呈献了三条意见:“一,党的领导应体现在执行党的政策方面,而不一定表现在领导干部非党员不可。二,说肃反是成绩为主固然不错,但对具体单位应作具体分析。比如南京一中肃反时,抓的全抓错了,后来又赔礼道歉都放了,而反动标语却没有破案,这就不能说成绩是主要的。三,《中国农村社会主义高潮》按语中,毛泽东主席在阳谷县养猪问题的批示上,说‘阳谷县是打虎英雄武松的故乡’,这一说法有误。《水浒》的所有版本,皆云武松乃清河县人氏。主席一时疏忽,报纸应动点脑筋,提醒一下。”就这样,蹇斋先生竟于1958年6月被定成右派,罪状三条:“外行不能领导内行”、“肃反成绩不是主要的”、“说毛主席有错误”。

此后不久,大约当局者考虑到周伯萍的政治地位及蹇斋先生的清白无暇,到1960年3月就摘掉了他的右派帽子。及至文革期间,蹇斋先生又遭揪斗,1969年全家下放淮安县平桥公社孟集大队陆庄生产队,成了农民。

从1977年起,蹇斋先生恢复了发言权,此后在淮阴师院任副教授、教授、副校长,兼任市政协副主席,江苏省高校语文教学研究会副秘书长,江苏省高校古籍整理研究领导小组副组长,淮阴市语言学会会长、文学工作者协会名誉主席、诗词学会名誉会长。

蹇斋先生在教研工作及古籍整理方面成果甚丰,影响甚巨,有《怎样学好语文》(江苏人民出版社1956)、《唐音癸签》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震川先生集》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唐人绝句类选》(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唐才子传校正》(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小仓山房诗文集》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诗话总龟》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古代汉语》(全国师专通用教材,主编,华东师大出版社1990)、《读常见书札记》(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苕溪渔隐丛话》重订(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诗词蒙语》(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全清词·顺康卷》审订(中华书局2002)及2000年自选集《蹇斋诗录》。

蹇斋先生晚年生活安定,心情舒畅。因教育工作有突出贡献,从1993年起享受政府特殊津贴。1996年,应邀偕夫人赴日本名古屋大学讲学访问。子女五人,均德才兼备,事业有成。蹇斋先生及夫人去世后,子女合编“周本淳钱煦追思录”一书,题为《我们的父亲母亲》。

蹇斋先生1941年在浙江大学中文系读书时,曾从江宁郦承诠(字衡叔,号愿堂)受诗业,明乎“诗中之蕴,诗外之音”(见《自序》),故其诗、词、联语格调脱俗,耐人寻味。其诗德之高,诗气之壮,诗才之美,诗味之浓,实属罕见。其中感愤之作,非过来之人不能言,亦非所有过来之人皆能言,更非所有过来之人皆欲言。《蹇斋诗录》虽非正式出版物,但绝非某些正式出版的那一类趋势避讳粗陋猥琐之作所能望其项背。窃以为蹇斋先生有雄气,《蹇斋诗录》有奇趣,故摘录若干,以备诵习。

联语《杜甫祠堂》

穷饿一生,造次不忘民众;馨香千祀,光辉何止诗章。(第124页)

华按:郭鼎堂曾著书抑杜甫而扬李白,蹇斋先生似有感于此。

1996年底,研读南京大学程千帆先生所赐寄的《闲堂诗文合抄》,印象很深的包括如下两首:一是28页的《戏为九绝句之三》(1976):“甫白操持孰优劣,春兰秋菊总无俦。蚍蜉欲撼参天树,不废江河万古流。” 二是41页的《过巩县展少陵先生墓》(1986):“愤怒出诗人,忠义见诗胆。以诗为《春秋》,褒贬无不敢。诗圣作诗史,江河万古流。兹丘封马鬣,永与天同休。”程老是吾师徐先生的执友,他对郭鼎堂的批评,前诗尖锐,后诗蕴藉。蹇斋先生之联,旨趣与程诗一样,只是取材的角度不同。

五律《国旗颂为庆祝国庆四十五周年作》(1994)

照眼红旗艳,先驱血染明。高扬卌五载,永励万千英。核卫争前列,弱贫除旧名。成城标众志,猎猎起雄声。(第96页)

华按:蹇斋先生爱国。国家改革开放以来,写了不少颂歌,这是晚年所作的一首。

五古《寿徐老九十并序》(2000)

鸣谦徐老章黄嫡派,朴学宗师,著述等身;主讲坛坫七十年,成就学者何啻三千;性喜提携后进,乐为扬名,硕学懿行,海内景仰,尊为人师。余屡从问学,析疑赏异,如坐春风,小女先林忝列门墙,过蒙培育。今值先生九十华诞,爰献俚词,借申遐祝。

善继前贤学,喜扬后进名。先生真大老,上舍耀长庚。百万传承广,三千化育精。多年容问字,弱女仰培成。祝嘏期颐近,劬书耳目明。新筹添海屋,芜句寿杯呈。(第105页)

华按:蹇斋先生称吾师“喜扬后进名”,极是。这里需要补充的是,先师徐复(号鸣谦)先生不仅喜欢在背后对人称扬有志向学的后生,也喜欢在背后介绍同行、同事的长处;这跟当面说人好话、背后说人坏话的某些“老教师”完全不同。

海屋筹添,见宋苏轼《东坡志林·三老语》:“尝有三老人相遇,或问之年……一人曰:‘海水变桑田时,吾辄下一筹,尔来吾筹已满十间屋。”

联语《敬挽本师王驾吾先生》

弟子恸山颓,约礼博文,训诲犹萦耳畔;先生观物化,光风霁月,典型常在人间。(第122页)

华按:“训诲犹萦耳畔”、“典型常在人间”,于我心有戚戚焉。

词《沁园春·欢呼除四害》

一手遮天,一阵阴霾,一枕黄粱。恨尸魔逞幻,封狐助虐,贪狼恣肆,社鼠嚣张。翻云覆雨,掀风作浪,蠹国谗贤舌似簧。丧心甚,更蚍蜉撼树,鸦翅遮阳。 罪行擢发难详,笑用尽机关反速亡。看迅雷初击,画皮顿褫,妖氛横扫,玉宇重光。鼓乐喧天,凯歌动地,亿众军民竞举觞。除四害,喜红旗耀眼,万载高扬。(第113页)

华按:政治诗,多用成语、时语,然不落俗套,非一般顺口溜所能比拟。

四害横行时,吾师徐先生及同事孙望教授、段熙仲教授等均遭“鬼室”、“牛棚”之难,孙先生《牛棚诗四首之一·自镇鬼室至牛棚》云:“行年逾六十,人世屡沉浮。鬼室才遭镇,牛棚旋作囚。凄清怜独影,昏瞀病双眸。恨不风雷起,滂沱洗九州。” 在那小人得势、君子遇祸的可悲时代,孙诗的末联表达了有道德、有学问的老一辈知识分子的共同的心声。四害既除,蹇斋先生欢呼填词,同样也表达了思想进步、作风正派、学有专长的中年知识分子的共同心声。

七古《登小龙山放歌》(1943)

“是非无辨失亦得,卧看老树如春花。” (第10页)

华按:此蹇斋先生之少作,竟成后半生之谶言。

七绝《枕上》

枕上家山枕外鸡,家山梦断剩鸡啼。听鸡犹唱家山调,无那家山一枕迷。(第12页)

华按:蹇斋先生对学生说,这首“重字诗”是抗日战争时期逃难于遵义时的思乡之作。

七绝《月夜怀小舟学士》

叩门啄木千山月,步屐空庭一掬寒。应共幽人光熨眼,漫调诗腹养馀澜。(第17页)

华按:此诗不见于《目录》,盖编辑《蹇斋诗录》时脱落,再版时当补。

七律《哀黄羽仪先生》

贪慆独不死,感慨一沾巾。落落如公者,茫茫隔世尘。忧时成疢疾,守道得奇贫。赖有遗文在,辉光异代新。(第21页)

华按:观蹇斋先生一生,“落落如公者”以下六句,可谓“夫子自道”。

《诗·鄘风·相鼠》说“在位而无礼者”连老鼠都不如,对这班贪官污吏的诅咒是:“不死何为”、“不死何俟”、“胡不遄死”。几千年过去了,《诗经》时代的骂声不绝于耳,蹇斋的“贪慆独不死”可以作为《相鼠》的最新注脚。“贪慆”,不见于《汉语大辞典》,慆读叨。贪韬见《文子·上义》。

七绝《应参军学生之请题词》(1962)

相期冥勃起鹏程,水击风抟壮此行。一笑从戎携笔去,送君情是羡君情。

华按:此词见《我们的父亲母亲》225页。

“冥勃”不见于辞书,此乃“溟渤”之古文,典出《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於南冥。”

七律《自嘲》(1968)

碰壁经年未褪狂,何须杆木始逢场?为牛为马随呼应,是鬼是人自主张。偶放强颜争曲直,难遂众口说雌黄。莫嫌雨雾凄迷甚,暖眼当空有太阳。(第30页)

华按:“遂”,《诗录》作“随”,与上联“随呼应”的“随”相同,恐怕原稿并非如此,今从《我们的父亲母亲》317页周先民《父亲》所引。此“遂”读为“半身不遂”的“遂”,平声,音义可通。

五律《送次女内蒙插队》

送汝草原去,余怀喜不虚。两年真觉悟,千里好驰驱。勤励雷锋志,精研主席书。牧民如父母,休念旧家居。(第30页)

华按:“文革”期间毕业的大学生须根据最高指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就是其中之一,我1966年秋季大学毕业,1968被分配到赣榆县任教,随后又带着每月42.5元的工资到赣马农科所接受“再教育”,至1970年才返回学校。而无业的中学毕业生则须响应“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插队落户,成为“知青”分子,蹇斋先生送次女插队内蒙,当在此时。此时人人须读红宝书,而“学雷锋”则是1963年前后的事情,盖蹇斋先生被打成右军之后,思想仍然停留在“学雷锋”阶段,故诗中仍云“勤励雷锋志”。

七绝《寄怀大兄伯萍坦桑尼亚》(1971)

已过言归六月期,何无片语解离思。难堪最是高堂母,夜半声声唤子时。(第30页)

华按:“伯萍”即蹇斋先生的胞兄周本厚,早年参加革命,此时为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外大使。

五古《漫成》(1976)

跳梁看狸狌,呼啸听鵂鶹,薄酒难成醉,陈编漫自讴。耿耿天仍梦,期期骨在喉。出门思一吐,舌咋不能收。 (第33页)

华按:“陈编漫自讴”,“出门思一吐,舌咋不能收”,真切如画,惟蹇斋先生有此写生白描之手段。

“鵂鶹”,鸱鸮的一种,古人视为不祥之鸟。“期期”,口吃貌,见《史记》。

五律《止戈调回南京诗以送之》

楚州欣把臂,离合岂天欤!厄运牛棚下,全生虎口馀。感时忧社鼠,论学辩濠鱼。世泰君归矣,频书慰索居。(第37页)

华按:“止戈”者,“文革”前母校之文学史讲师常国武。1978年至80年代初期,有幸与常老师为邻,同住母校二舍三楼,时常见面。一夕,常老师说,我看你们这批喜欢古典文学和古代汉语的研究生,不要说不会创作,连诗词的平仄都不懂,对仗也不会。我说,未必所有的人都不懂,至少我跟王继如同学,就不是你说的那样。“那你分个平仄、做个对仗看看。”“我‘吴金华’是平平平,‘王继如’是平仄平,你的姓名是平仄仄。刚才路过的女士,她的‘高跟鞋’跟‘大脚裤’是平平平对仄仄仄。这种分平仄、做对联的小游戏,我们初中时就会玩了。”“那你们两个属于例外。”从这次闲聊中,我才知道,常老师不仅书法好,而且特别精通古典诗歌。后来,他为徐老写的祝寿诗及挽联,充分展示了他的学养和才华,这是跟他同辈的绝大部分老师所难以企及的。

五古《浩劫十韵》(1980)

一夫狂疾甚,举国醉如泥。是处僛僛舞,逢人哑哑啼。牛棚多似鲫,士命贱于鸡。刑酷希魔愧,冤沉泰岳低。妖姬方鼓舌,悍贼竞擂鼙。血染乾坤赤,烟霾日月迷。天行终剥复,恶尽乏刀圭。一旦冰山倒,多年画面撕。骨皮馀贱唾,牙爪妄酸嘶。浩劫前无古,伊谁秉笔题!(第40页)

华按:“竞”,《诗录》作“尽”,今从《我们的父亲母亲》316页周先民《父亲》所引。“妖姬方鼓舌,悍贼竞擂鼙。”何等生动形象,过来人百读不厌,惟蹇斋先生有此雅俗共赏之妙语。

此篇杂用新词、时语及典故,俗而不陋,雅而不涩。新词如“画面”,指画成的面罩。时语如“牛棚”、“希魔”,指看押所谓“牛鬼蛇神”的集中营及法西斯式的恶魔。典故如“多似鲫”见宋阮阅撰《诗话总龟后集》巻三十八引《北梦琐言》云:“江陵世号衣冠薮泽,人言‘琵琶多如饭甑,措大多如鲫鱼’。”“僛僛”(qī)出《诗·小雅·宾之初筵》:“宾既醉止,载号载呶。乱我笾豆,屡舞僛僛。”毛传云:“僛僛,舞不能自正也。”“哑哑”出《易·震》:“震来虩虩,恐致福也;笑言哑哑,后有则也。”陆德明释文引马融云:“笑声。”以“哑哑”修饰“啼”字,描写时人心态,如画。“剥复”为《周易》二卦之名;坤下艮上为剥,表示阴盛阳衰;震下坤上为复,表示阴极而阳复;故人世之盛衰、消长谓之“剥复”。“刀圭”见武威汉墓出土医药木简,乃量药之具,葛洪《抱朴子·金丹》云:“服之三刀圭,三尸九虫皆即消坏,百病皆愈也。”“冰山”比喻不可长久依赖的靠山,见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卷上:“杨国忠权倾天下,四方之士,争诣其门。进士张彖者,陕州人也,力学有大名,志气高大,未尝低折于人。人有劝彖令修谒国忠,可图显荣。彖曰:‘尔辈以谓杨公之势,倚靠如泰山,以吾所见,乃冰山也,或皎日大明之际,则此山当误人尔。’后果如其言。”“牙爪 ”犹言羽翼,见《晋书·王机传》:“尝慕王澄为人,澄亦雅知之,以为己亚,遂与友善,内综心膂,外为牙爪。”“伊谁”犹言何人,见《诗·小雅·何人斯》:“伊谁云从?”

七律《郭在贻教授惠书知同出驾

吾师之门赋此代简兼怀本师》

一封珍重过南金,先后门墙结契今。自愧疲驽空伏枥,难追逸足共求琛。世途歧路从夷险,书味灵台试浅深。葛岭烟霞仰乔木,春风相约坐湖阴。(第41页)

华按:1981年与郭在贻先生相识于武汉。此前,本师徐老常说,你们要学郭在贻,文革中,他照样读书,现在不是成了训诂学界最出色的中青年学者了吗?后来,我发表了几篇文章以后,郭先生在苏州会议上告诉我,“我现在也对研究生说,你们要学吴金华”。这话既叫人惶恐,又令人感奋。他的来信,都是用毛笔写的。可惜他英年早逝,至今只有几封来信可作纪念了。

七绝《有感》

牧童野火骊山穴,衰草千秋记灞陵。何事独夫还独卧?黄金白玉总生憎。(第42页)

华按:秦始皇葬于骊山之阿,汉文帝葬于霸陵。亦绘景,亦叙事,亦评论。“还”字最有味,“总”字最多情。

五古《花甲自述》(1981)

谬听人呼老,谁怜心尚孩?彩衣犹许着,强项不知回。蹴鞠从儿戏,歌吟共妇咍。(第43页)

华按:“谁怜心尚孩”,写尽老人心态。

我比蹇斋先生后生22年,2003年《六十杂咏·题国画黄山松》云:“无缘仙境赴瑶台,未学朱门深院栽。甘露温泉恒自乐,白云苍狗不相猜。九州鼙鼓随风去,四海灵光拨雾来。尤喜年年花事好,每逢佳节傍山开。”虽有歌吟之咍,惜无彩衣之乐。蹇斋先生花甲之年,其母健在,故有“彩衣犹许着”之句。

五律《连云港避暑即事呈诸老》

莽莽山连海,萧萧夏亦秋。喷云驱百怪,凿石化千楼。杖履陪耆德,诗书接胜流。赏心真乐事,福地此都州。(郁州亦名都州,见《山海经》)(第45页)

华按:“萧萧夏亦秋”,“凿石化千楼”,我为连云港常客,早有此体会,却不会表达,奈何?

五律《负手》

炎天凉雨过,负手夜虚窗。群动喧仍寂,孤云卷复舒。世情荣一长,老景着三馀。剩有还童术,咿呀理旧书。(第45页)

华按:“荣一长”,造语新奇。1968年刚到赣榆县赣马中学任教时,同舍同事管峰(数学教员)最喜欢说这样一类笑话:“现在这种世道,当官不带‘长’,放屁也不响。比如说,赣马公社的‘生产队队长’,即使放个屁,也比‘普通社员’响亮得多。”我猜想,蹇斋先生所谓“世情”以一个“长”字为荣,说不定就是管峰所谓屁响的意思。管峰只懂数学,所以只能说当时的社员群众羡慕长官屁响;蹇斋先生是诗人,故能自铸新词雅字,吟出哲语警句。

自比“孤云”,以“群动”为对,对得有味。陶渊明《饮酒》:“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 “群动”谓各种动物。“还童术”下,承以“咿呀”,寓意丰富。“咿呀”既有婴儿学语的意思,又有行舟摇橹的意象。

七绝《鲁迅先生百岁诞辰》

百岁先生原不死,精光长耀集长存。(第50页)

华按:可视为蹇斋先生自挽之辞。

五律《季特丈八五大庆适值

从教六五周年爰缀俚句借申遐祝》

“词苑尊耆宿,人师表杏坛。身同松柏健,心共海天宽。” (第60页)

华按:1966年4月4日至5月14日,也就是南京师院1962级学生毕业前夕,我被分配到“南师附中”实习,“指导教师”即“南师附中”高中班语文教师季廉方先生,当时季公长期卧病在床,故我名为“实习”,实为“代课”,于是托班上学生寄送俚语曰:“闻道先生善赋诗,语圆律细任驱驰。不才自恨无缘识,欲坐春风未遇时。”季公随即托该生带回答函曰:“诗国工农爱写诗,云蒸霞蔚自飞驰。石城杨柳风光媚,未见朽枯正合时。”此后虽然只与季公见过一面,季公亦以忘年之交视之,遂相唱酬。实习结束后不久,“文革”爆发,传闻南师附中已将季公列为“揪斗对象”,同班同学余某某探听到我与季公互有赠答的消息之后,以为有隙可乘,立即向我查问,我不得不公布所有来往之诗,共四首(其中二首今已失去记忆),最后又当余某某之面撕毁所有诗稿以示“跟牛鬼蛇神划清界限”。余某某当场检阅那四首诗文,没有发现“不健康”的内容,更没有“反动思想”可挖,于是干笑数声,空手而去。呜呼,余某某见季公已被打成了“牛鬼蛇神”,惟恐我受季公“毒害”,不失为可敬可畏的“革命同学”;而我欲自表清白与进步,竟毁弃季公赠答之作,实在是胆小平庸无能之辈。此事转眼已过四十年矣,今日思之,情景宛在眼前。不知余某某此后是否在别处“深挖”有功而爬了上去抑或肥将起来,自毕业分手后未尝打听,其消息已无可记;唯记季公赠答诗中有一句云“不信风痺能夺我”,自信甚坚。今读《蹇斋诗录》,始知季公亦下放淮阴,又知季公尚能捱过浩劫返回南京,虽事过境迁,亦不禁为之拍手叫好,盖正人自有天相。蹇斋先生赞之曰“身同松柏健,心共海天宽”,信然。

又按: 1993年在香港大学访问期间,我从四十年代旧杂志上发现论裴松之《三国志注》“音注”一篇,作者之名为“季廉方”,想必是季公早年旧文,亟录之。此事转眼又十余年矣,如今斯人已逝,无从质证,可胜叹哉!

七绝《马白教授招饮纵谈文革时事》

笑语持螯数尘劫,几多荒诞几悲辛!(第63页)

华按:且喜且悲,唯蹇斋先生能作此语。

五律《小园》(1988)

纵横难十步,四季趣无涯。百本葱分翠,一株榴吐霞。随孙寻蚱蜢,助妇剥丝瓜。举首惊还喜,枇杷已试花。(第69页)

华按:家庭生活,健康活泼,情趣盎然。此情此境,惟笔高如蹇斋先生者能以雅歌表而出之。

五律《寄日本今鹰真教授,

渠为小儿园博士导师》(1989-1990)

文史欣同嗜,鸿鱼缺寄声。岂知藤蔦弱,得倚柏松贞。作育期君力,艰难愧我情。临风书短语,无计缔诗盟。(第72页)

华按:今鹰真教授有日译本《三国志》,我曾向精通日语的江苏大学副教授倪永明君建议,希望他在复旦攻读博士学位期间能对日译本加以研究,因为此本是《三国志》韩译本的参考书,而前此在复旦攻博的韩国崔泳准教授虽然于2003年撰成了《中韩〈三国志〉今译与古汉语专题研究》,但崔君没有见过日译本;倪君遂与今鹰真教授联系,并于2006年撰成《中日〈三国志〉今译与中古汉语词汇研究》,2007年由凤凰出版社梓行。此亦中日文化交流之雅事,蹇斋先生若在,一定会高兴地赋诗并寄往东瀛了。

对习惯于打油体诗歌的人来说,蹇斋先生的诗,恐怕没有什么高明之处,那是因为打油的时间太长了,也就不讲究旧体诗必须有旧体诗的语言特色了。请看《蹇斋诗录》,有的诗用一般人能懂的白话,但更多的是用旧体诗的语言,这种典雅的语言来自深厚的专业素养,例如蹇斋先生不说“书信”而用“鸿鱼”,见魏象枢《沈荼庵司李以诗问病次韵寄答兼送》之二:“身到衡阳休北望,最关心处是鸿鱼。”不说寄生物而用“藤茑”,见《诗·小雅·頍弁》:“茑与女萝。”毛传:“茑,寄生也。女萝,菟丝松萝也。”不说培养、造就而用“作育”,见李东阳《重建成都府学记》:“虽道德勋业与时高下,而作育之效,磋切之益,皆不可诬。”(今疑“作育”一词的构词理据是《后汉书》卷六“《书》曰:‘明德慎罚’,方春东作,育微敬始。” )不说诗朋而用“诗盟”,见苏轼 《答仲屯田次韵》:“秋来不见渼陂岑,千里诗盟忽重寻。” 等等。如今,一般的附庸风雅的“打油体诗人”是一辈子只有“通俗”而没有“典雅”语言的,是一辈子只有“粗陋”而没有“精致”语言的,而这类人往往自我解嘲说:“我不屑于掉书袋”;殊不知只有像蹇斋先生这样博览群书的人才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一个没有“书袋”的人怎么可以这么说?如果一个“非不为也,是不能也”的人这么说,那就像街头的叫花子朝着百万富翁大喊:“我看不起会用钱的人!”

七绝《院中黄菊盛开》

惯傲严霜节自奇,凛然正色耀东篱。羞同名品争头角,好劝幽人泛酒卮。(第78页)

华按:蹇斋自画像,神态逼真。

五律《读政协报贫县富车感愤》(1993)

浇愁倾老酒,无计使心宽。车富多贫县,民贫有富官。媚人豺解事,得道虎能冠。目断诛妖剑,何时快斩看!

华按:末句“看”字读平声,然蹇斋先生之心声则不得其平,故有此鸣。

豺解事,见《太平广记》卷四九三《娄师德》二则,一则引《独异志》:“天后朝,宰相娄师德温恭谨慎,未尝与人有毫发之隙。弟授代州刺史,戒曰:‘吾甚忧汝与人相竞。’弟曰:‘人唾面,亦自拭之而去。’师德曰:‘只此不了。凡人唾汝面,其人怒也;拭之,是逆其心,何不待其自干?’而其保身远害,皆类于此也。”二则引《御史台记》:“又则天禁屠杀颇切,吏人弊于蔬菜。师德为御史大夫,因使至于陜,厨人进肉,师德曰:‘敕禁屠杀,何为有此?’厨人曰:‘豺咬杀羊。’师德曰:‘大解事豺。’乃食之。又进鲙,复问:‘何为有此?’厨人复曰:‘豺咬杀鱼。’师德因大叱之:‘智短汉,何不道是獭?’厨人即云:‘是獭。’师德亦为荐之。”虎能冠,典出《史记·齐悼惠王世家》:“大臣议欲立齐王,而琅邪王及大臣曰:“齐王母家驷钧,恶戻,虎而冠者也。”《集解》张晏曰:言“钧恶戻,如虎而着冠。”此诗若无“豺解事”、“虎能冠”一联,则不屑于读书而汲汲于吟哦者亦不难仿作矣。

又按:“媚人豺解事”自注:“娄师德事,见《太平广记》卷四九二。”其中“四九二”当作“四九三”,当属笔误。

七绝《采石燃犀亭》

翠螺山色趁人青,千载遗踪吊此亭。何用燃犀深烛水,世间魑魅善逃形。(第81页)

华按:“世间魑魅善逃形”,哲人之见,唯蹇斋先生能说得深入浅出。

“燃犀”,见南朝宋刘敬叔《异苑》卷七:“晋温峤至牛渚矶,闻水底有音乐之声,水深不可测。传言下多怪物。乃燃犀角而照之。须臾,水族覆火,奇形异状。”后以“燃犀”为烛照水下鳞介之怪的典实。

《临江·单人耘君见示新词,赋以寄之》

读罢鱼笺温旧梦,去年今日淮城。谈诗论史小窗明。看君磐礴裸,炎暑退无声。 自笑白头真没窍,痴人呓语谁听?半生尘饭共泥羹。世途今渐觉,南亩寄深情。(第113页)

华按:蹇斋先生填词,即词人语。

这首词排在《沁园春·欢呼除四害》之前,当属文革末期的作品。“没窍”,这个苏北口语词,作为“没用”、“没意思”、“没本领”的同义语,不见于《汉语大词典》;我在苏北工作了十年,听惯了,对这个语词感到特别亲切,特别有趣。单人耘大概是苏北人,从他喜欢“磐礴裸”的性格来看,他即使不是苏北人,在生活习惯上也展现出当地常见的粗犷与豪放;蹇斋先生在苏北填词,采用苏北口语,诙谐活泼,恰到好处,真是行家里手。

“磐礴裸”,指赤膊箕坐,既是如实的写生,又是巧妙的用典,典出《庄子·田子方》:“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則解衣般礴臝。” “般礴”通常写成“磐礴”,“臝”字通常写成“裸”。词,毕竟不同于乞丐所唱的莲花落;如果说成“看君赤膊坐”,那就不仅成了顺口溜,而且单人耘对“炎暑”的傲然情态也没有生动地体现出来。

《踏莎行·寄杨德威》(1979)

真似昨天,又如隔世,卅年何限辛酸事。羽毛摧折禁飞鸣,昂头未屈凌霄志。 弱草从风,苍松挺翠,崎岖万里分驽骥。羡君史笔记龙门,择人未可轻魑魅。

华按:此词见《我们的父亲母亲》191页。

《踏莎行·喜得德威弟长书述

其遭冤枉情况感而赋此寄之》(1979)

恍如昨天,真同隔世,一封书信千行泪。赤心谋国不谋身,高才直道多遭忌。 雷荡群魔,春回大地,同冤师弟还同喜。共将热血绘新图,神州未可轻魑魅。(第118页)

华按:寄声同一词牌,吟咏同一主题,感慨之深,均在“未可轻魑魅”五字。

“魑魅”,即俗所谓“鬼子”,岂可因其暂时革面而失之于防范哉!防范之道,敬而远之,是为上策;远之不得,则怒而揭之可也。既不能敬,又不敢怒,使鬼子无所忌惮,斯为下矣。

曲《仙吕·一半儿》

一春愁思梦如麻,历劫痴情饭作砂。哀乐过时空暗嗟。这生涯,一半儿聪明一半儿傻。(第121页)

诗肠困酒睡初平,暑雨生窗梦不清。隔墙人唤三四声。此时情,一半儿模糊一半儿醒。(第122页)

华按:蹇斋先生作曲,即曲家语。

今年(2010)暑假,上海中山医院以最先进的医术为我的心血管装上了一个最新型的支架。医生说,今后的体育活动不宜激烈,伏案工作的时间不宜过长。这样一来,我今后玩乒乓球时,就只宜用长胶板子轻击;上电脑时,不宜长坐久视。此外,据肺科医院的医生说,家中,特别是寝室中,不能存放太多的旧书旧稿,免得影响空气的质量。最近又听人说,在现代都市中,上述生活、工作方式都是先进的,故模仿蹇斋先生用俗语作曲,副标题为《自嘲》:

乒乓怪拍弄长胶,旧稿旧书多远抛,支架拓宽心管漕,赶时髦,一半儿顽童一半儿老。

(2006年11月初稿,2010年12月订补)

作者吴金华先生为复旦大学教授。

(作者:吴金华 审核:朱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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